2025年7月18日，日本北海道千岁市，Rapidus公司展示半导体原型（视觉中国/图）
反常的内部系统访问
2025年7月下旬，时值盛夏，台积电新竹宝山Fab20厂区的2纳米制程的核心试产线正在为下半年芯片量产进行最后的赶工——这里的每一片晶圆，都承载着全球最尖端的信息科技竞争，台积电即将凭借其遥遥领先其他芯片巨头的2纳米制程核心技术，带领芯片制造领域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所谓“制程”，指的是在半导体芯片制造过程中，从原材料到成品所涉及的全部工艺流程，包括光刻、蚀刻、离子注入、化学气相沉积等一系列技术步骤。“制程”的先进程度通常用纳米(nm) 来衡量，数值越小，就意味着晶体管尺寸越小，其集成度就越高，性能就越好，功耗就越低，制程的不断进步是推动芯片性能提升的关键因素。
台积电在业内拥有一骑绝尘的领先优势，这不仅需要理论和图纸上的单一制程能力来控制晶圆上的极小误差，还要依赖实际操作中的海量经验堆叠和制程控制技术，从而在量产中获得足以脱颖而出、构成竞争壁垒的良品率。
业界人士6月还信心满满地表示，台积电在芯片制造领域的实力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领先地位难以被轻易超越。却没人料到，就在台积电紧锣密鼓推进量产的关键节点，一场蓄谋已久、多人协同、谋划井然的经典的“监守自盗”行动也悄然启动。
台积电例行的内部网络安全监控系统此前捕捉到一系列异常，连续数周侦测到一种反常的访问模式——多名工程师在夜间和凌晨时分，用公司配发的笔记本电脑远程登录内部系统。这些拥有权限的访客每次浏览停留时间都不会超过系统自动生成标记的3分钟时间上限，却都整齐划一地精准打开2纳米制程的核心数据库，调取的正是“良率优化”、“关键制程整合”、“材料配比参数”等敏感资料。
按理来说，这类资料不会在非工作时段被调阅，通常也不会被重复访问。但上述访问的节点呈现显著的规律性：隔两三天一次，每次时间短、操作快，像极了专业的“快取”行为。公司内控部门很快意识到，这些浏览行为模式不太可能是个别员工因公查岗或无心误触所引发的，而是一场谋划周密、有组织的技术窃密行动。
为追根溯源掌握完整的证据链，公司内容部门并未立刻声张，在通告相关执法部门的同时，按照访客痕迹顺藤摸瓜，悄悄对公司这几位为数不多拥有访问浏览权限的工程师展开了长达数周的深度监控。
2023年7月5日，游客在新竹科技园的台积电创新博物馆观看屏幕上显示的晶圆片（视觉中国/图）
“做技术，不愁没钱”
通过详细跟踪相关人员的日常动态、进出场所、接触人员以及会面细节，调查线索逐渐汇总，首先指向了一名陈姓工程师。这位毕业于台湾知名高校材料系的高才生曾在台积电任职近8年，业务范围涉及测量、研发、晶圆生产和采购等部门，还在良率精进部门（Yield Enhancement Departmen，简称YED）参与过5纳米和3纳米等先进制程的缺陷改善工作，一度因其兼具工艺整合能力和解决疑难技术问题的能力备受重用。他所供职的这些部门和关键岗位，也为日后他能在台积电极其细化的分工和海量岗位中精准找到合适“内鬼”、里应外合窃取商业机密埋下了伏笔。
2022年年底，陈某从台积电离职，跳槽到日本设备大厂东京威力科创（Tokyo Electron Limited，缩写为TEL）担任高级行销专员，负责同老东家台积电对接有关蚀刻设备的相关服务。TEL 是台积电的设备供应商，为其提供涂胶显影设备、热处理设备、干法及湿法刻蚀设备、薄膜沉积设备、清洗设备以及部分测试设备。这些设备几乎覆盖了半导体芯片制造的全部关键工艺流程，在芯片生产的各个制程环节中起到支持先进制程关键工艺、保障产品良率与产能、确保高精度和低尺寸缺陷等核心作用。
陈某跳槽到新公司后，仍与台积电研发和生产团队保持密切联系。他疑似从2024年起就已凭借同校校友和前同事的身份，联合两名台积电在职工程师，利用远端连线进入研发内网，使用个人手机或电子装置拍摄了上千张照片，用这种“低端技术手段”绕过了公司内部的电子文档下载监控，窃取核心技术机密。
引人关注的是，部分涉案工程师近两年的生活状态颇为张扬。工程师吴某在案发前买下两栋豪宅，与他在台积电的薪资水平明显不符，引起了部分同事的好奇与怀疑。有人回忆说：“他以前很节省，突然换了跑车、戴上限量版瑞士表，还说‘做技术，不愁没钱’。”这些反常的财富变化，成为检调锁定嫌疑的重要间接线索，也揭开了背后可能存在的经济交易。
2025年7月底的一天，新竹市中心一家临街的星巴克咖啡馆成为检调部门的布控地点。通过数周的监控，调查人员预先获悉台积电一名工程师会在此约见一位TEL的设备调校顾问，交接机密信息。两人落座后，台积电工程师打开公司的笔记本电脑，开始用手机翻拍屏幕上呈现的机密内容时，埋伏好的调查人员果断冲入，现场扣押了相关人员，及笔记本、智能手机等物证。
7月25日至28日，台湾地区执法部门对涉案工程师住处进行了搜查，并对涉案人员采取强制措施。8月5日，台积电正式发布声明，已对涉事违规人员进行严厉惩处，并采取相关法律行动，案件现已进入司法程序。此外，台积电强调将持续保护公司的技术优势。
台湾执法部门也于同日证实，台积电前员工陈姓男子与在职员工吴姓男子等人涉嫌非法取得商业机密，已向法院申请对陈某等3人实施羁押禁见并获准。媒体援引知情人士透露的信息，陈某承认窃取2纳米制程技术机密资料，并坦白已将机密资料交给了自己日企公司的现任直属主管。陈某在日企的这位直属主管，也曾在台积电供职。
随着调查的深入和全面展开，相关监控视频进一步显示，陈某多次在上下班途中与几位曾经的同事见面。这些人中，有的已跳槽到TEL台湾分公司，还有的则与日本新兴半导体厂商Rapidus有业务往来。
种种迹象令媒体和不少业界分析人士怀疑，这不是孤立行动，而是一条跨越台湾地区及日本两地的长期信息传递链，并且可能最终指向一家备受瞩目的日本产业新贵Rapidus，以及这家公司所承载的日本国家级芯片半导体弯道超车蓝图。
2024年4月6日，日本熊本市，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中）在台积电工厂与台积电董事长魏哲家（右）一起听取简报（视觉中国/图）
“日本版台积电”的崛起
作为当下最先进的半导体制程，2纳米目前的核心卡点已不在于图纸设计，而在于可盈利的批量生产，其在芯片行业内的战略地位和攻坚成本一骑绝尘。目前，全球仅有台积电、三星、英特尔与日本的Rapidus等少数企业仍在持续研发。在第一梯队的白热化角逐中，台积电于2025年6月率先宣布其2纳米制程的良品率突破了60%，率先跨越稳定量产的成本生死线关键门槛，成功吸引了苹果、英伟达及高通等科技巨头的意向和订单。
对于整个芯片产业来说，良品率60%是一道盈亏及格血线，跨越了就意味着有望进入盈利的正向循环，而不是赔本亏钱维持生产。对于极其烧钱的芯片制造产业而言，大型晶圆厂一条生产线的投入往往高达数十亿美元。如果产出的不合格芯片太多，平均每一个能用的芯片成本就会暴涨，企业会因亏损严重难以为继。
我们可以把晶圆的良品率比喻成做煎饼：如果你每烙10个饼只有4个能卖，其余都焦了，原材料、时间全浪费，成本自然很高，客户也不爱光顾了。台积电现在每做10个饼，至少保底有6个是良品，这就说明生产效率和技术成熟度大大提高，公司能持续盈利。
2025年3月3日，华盛顿特区，美国总统特朗普（左）和台积电董事长魏哲家在白宫共同宣布台积电将在美国投资1000亿美元（视觉中国/图）
大部分厂商的良品率稳定在60%-90%，而一线厂商如台积电会持续优化，每一阶段都在不断找出问题、修正设计或工艺，有的环节良率甚至能做到95%以上。
高良品率不仅意味着工艺水平高超、技术积累深厚，还意味着台积电这样的行业顶尖厂商能获得大部分市场份额乃至相当程度的议价能力。在马太效应加持之下，头部企业将更有财力投入研发和优化从，而进一步拉开差距，不断巩固其竞争壁垒，让竞争对手们无法轻易赶超。
台积电率先突破了2纳米良品率“生死线”，等于提前抢滩下一代算力芯片的高地。而三星和英特尔还卡在攻克关键工艺和材料缺陷的阶段，暂未达到稳定盈利和批量供应的标准。
最后一位仍未下牌桌的竞争对手Rapidus，是一家成立于2022年年底的业界后起之秀，由丰田、索尼、NEC等8家日企共同出资设立，日本经济产业省主导推动，此外还有美国IBM作为核心技术合作伙伴。这家公司是日本官方主导复兴半导体产业的战略核心，被视为“日本版台积电”。
Rapidus公司名系拉丁语，意思是“迅捷的、快速的”，其成立的设想是彻底改变日本高端芯片制程“卡点”困境，奋起直追，极速重启本土技术研发。2025年7月18日，未满3周岁的Rapidus忽然宣布已经成功试产2纳米芯片，其在北海道工厂成功试制2纳米全环绕栅极（GAA）芯片原型，并启动电气性能测试，计划2027年量产。
消息一经公布，立即引发业界怀疑：台积电的机密可能早已外泄。有台湾网友直指“Rapidus之前宣布2纳米试产成功，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巧合”。更令人起疑的是，此次台积电被窃信息流向的东京威力科创（TEL），是Rapidus的股东和关键合作伙伴。作为日本领先的半导体设备制造商，TEL不仅投资了Rapidus，也与其在技术和设备供应上有密切联系。不仅如此，Rapidus的董事会主席东哲郎曾任TEL的CEO，这表明两家公司在管理层面有历史和人脉联系。
这就让Rapidus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内就实现从无到有的“骤然跳级”显得更耐人寻味。过去近二十年，日本本土芯片制造业最先进的量产工艺长期停留在40纳米阶段，远落后于台积电、三星、英特尔等全球顶级厂商的3纳米量产水平。日本工厂以40纳米及以上通用器件为主，甚至一度被认为连40纳米量产都难以持续，成片依赖中国台湾和韩国代工，在高端制程上与世界主流存在明显差距。
针对相关质疑，Rapidus高层公开强调试制原型是基于IBM合作研发，不涉及非法技术获取，并计划透明地向客户展示技术进展。但也承认未来“高良品率量产”依然充满挑战，2纳米试制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业内专业分析人士也指出，虽然Rapidus自身缺乏高端逻辑芯片量产经验，但通过与IBM“深度绑定”，凭借IBM的核心技术转移和日本政府“举国之力”的加持，在极短时间内实现2纳米芯片试产这种快速跨越并非凭空“跳级”，而是多方协同、资源和技术高度集中的成果。
IBM早在2021年就在纽约州率先试制出全球首颗2纳米芯片，拥有全环绕栅极（GAA）、极紫外光刻（EUV）等关键工艺技术。2022年年底，Rapidus与IBM签署战略合作协议，获得2纳米制程技术授权，双方派大量工程师互访培训。IBM已连续向Rapidus北海道工厂派遣约10名技术骨干，Rapidus也派逾百名工程师赴美深造，目标就是彻底掌握核心工艺和生产流程。
此外，日本政府对Rapidus的支持力度空前，包括数万亿日元的资金、专项法案、银行贷款担保、产业联盟推动，以及政策加持（如方便人才流动、进口设备等）。八家日本大型企业作为股东共同投资，产业生态链齐心协作，在材料、设备、封装等环节实现国产和全球采购混合，专门部署顶级EUV曝光机。
不少分析人士也承认，虽然关键要素叠满、有量身定制式的“顶配跳级设置”傍身，Rapidus后续能否实现自主量产，关键还需看技术消化、工厂集群建设等内功。
这就又绕回到前文所讲的关键攻坚难点“良品率”上了，涉及每道制程步骤的工序顺序和配方参数。例如，新材料堆叠和介电优化：材料配比、沉积温度和时间等都是成功的关键，“配方”稍有不同，良率天差地别——就像可口可乐的配方、波音发动机的涡轮材料参数——有了它们，竞争对手不必花十年摸索，就可以直接缩短研发时间和成本，大幅压缩与台积电的技术差距。
有知识产权专家说：“如果关键工艺参数和良品率优化方法被泄露，哪怕只得到部分，都会让后来者少走数年弯路。Rapidus的试产时间点实在是‘太巧合’，行业需要进一步独立调查确认技术来源。”
2024年12月11日，日本东京，半导体展览会上的TEL展位（视觉中国/图）
类似案件不排除会再次出现
截至2025年8月11日，台湾检方已确认立案调查的涉案人员达10人，包括台积电内部研发中心6人、2纳米试产团队的骨干工程师3人和前文提到的跳槽到日企的陈姓前员工。各方均已进入事实查明、证据搜集和法律追诉阶段。
台湾“高等检察署智财分署”于8月10日通报称，确认系台积电主动通报内部发现异动后展开侦查，已指挥相关部门连日搜查涉案工程师住处和工作环节。检方讯问后，已对包括陈姓前员工等3名核心涉案者实施羁押禁见。台检方强调，此次为首宗“核心关键技术”非法取得案，将依法从重追诉，若构成商业秘密泄漏，最高可处12年徒刑及高额罚金。
台“科学与技术委员会”也重申，14纳米以下制程技术已列入台湾“核心关键技术清单”，对涉案行为将处以法定加重刑责，案件移送专业商业法庭审理。官方新闻稿称，检方正加紧调查涉案动机和技术流向，不排除追查已外流至境外其他厂商的责任。
台积电在8月5日正式宣布零容忍政策，当天解雇涉案员工后，已全面升级内部权限控制，取消远程访问2纳米及以上节点技术数据的特权，并在内控系统中新增AI监控工具，分析员工访问行为模式，自动预警异常。此外，还把每季度的保密培训改为每月一次，新进员工须通过保密技能考核才能正式上线。
东京威力科创（TEL）已通过官方声明回应，明确表示其台北分公司有一名员工涉入事件，已即时予以解雇并配合台方调查。TEL高层近日已亲赴台湾与台积电法务团队直接对接，全面协助案件清查，彻查数据流向和影响范围。TEL在声明中表示，公司正积极配合调查，目前尚未发现有机密信息外流至第三方，但仍在持续核查，并强调不容忍任何商业秘密违规行为。
Rapidus公开否认主动参与或策划窃密行为，并已成立内部核查小组，检查研发流程和员工的合规性。公司发言人多次强调，其2纳米原型研发进展是基于与IBM的技术合作，并欢迎第三方独立调查，表示高度重视知识产权合规和公平竞争原则。
长期以来，台湾的半导体领先地位作为“硅盾”被寄予重望，被视为科技地缘战略工具。但泄密事件表明，这一护盾并非固若金汤，技术可以通过内部漏洞和人才流动在重金利诱下被攻破，不啻为一次重大的安全警醒。
倘若2纳米制程泄密信息关键且有效，竞争对手有可能借此加快2纳米攻坚进度，台积电独自领先的周期可能从三年缩短到一年以内，或将威胁台积电的市场领导地位。产业大客户如苹果、英伟达也将根据供应安全调整采购策略，可能推动供应链地理重组以及更严格的合规要求。
台积电2纳米芯片技术泄密事件发生之时，正值中国台湾和美国就台湾输美产品的关税细节进行密集谈判的特殊敏感阶段。美国总统特朗普在8月初宣布，将对所有进口芯片和半导体产品征收约100%的惩罚性关税，但对已在美国制造或承诺在美国建厂的企业给予豁免。
台积电目前已在美国亚利桑那州投资超过1000亿美元，因此享有关税豁免，但芯片泄密事件暴露了其技术防护漏洞，或将给美国以口实，以此为由加强对台积电的监管压力。这一事件可能促使美国政府更加严格审查跨国企业的技术和数据安全，要求台积电进一步披露管控细节，避免关税豁免资格被撤销，台积电在美国的投资决策和规划或将更谨慎。
在产业层面，台积电2纳米泄密案挑战了其技术领先优势和供应链稳定性，将加快全球半导体产业链本土化及安全升级；在地缘政治层面，这一事件强化了美国在芯片竞争中的谈判筹码，增加了对台积电及区域供应链的影响和压力，同时加剧了全球范围内的科技与产业博弈。未来，台积电乃至全球芯片产业将在创新、安全与地缘政治的多重博弈交织中，迎来更多变数和挑战。
类似案件不排除会再次出现，因为全球科技信息技术抢滩、综合复杂持续博弈的整体格局不仅未见缓和，反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尖端技术的高边疆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势必迎来持久复杂的拉锯战。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蔡源
责编 李屾淼